辛亥革命|忆声洞

2023-02-09 11:03

摘要:   方声洞(1886-1911年),字子明,生于福建侯官(今福州市),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。1905年,加入同盟会。1911年4月27日参加广州“三二九”起义,英勇就义,时年25岁。   声洞为革命牺牲,到现在已经整整50年了。50年来,声洞一直活在我的心里...

  方声洞(1886-1911年),字子明,生于福建侯官(今福州市),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。1905年,加入同盟会。1911年4月27日参加广州“三二九”起义,英勇就义,时年25岁。

  声洞为革命牺牲,到现在已经整整50年了。50年来,声洞一直活在我的心里。我和声洞只在一起度过两年多的共同生活,就生离死别,永隔人天;然而他那种献身革命的耿耿忠诚和对我的真挚的伉俪之情,却使我毕生难忘。我现在年逾70岁,鬓发已霜,每当回忆往事,犹觉仿佛置身50年前,内心激动,久久不能平静。

  我是20岁那年(1908年)和声洞结婚的。声洞比我大3岁,那时正在日本千叶医学专门学校学医,他的父亲在汉口经营转运公司,家居汉口。我家因大哥景岐在京汉铁路供职,原住在郑州。先一年暑假,声洞回汉省亲,在亲戚家中看到我和家人合摄的照片,非常中意,就托人说媒。恰巧大哥因公到汉,在亲友撮合之下,他就应允了这门亲事。

  次年,我家因大哥调汉口工作也迁居汉口。暑假期中,声洞回国,我们就在汉口举行了婚礼,婚后10天相偕东渡。声洞继续在千叶学医。我起先和声洞的七姊君英、四嫂曾醒同住东京。

  第二年暑假,我因怀孕,身体有病,声洞把我接到千叶居住,以便就近照料。我小产后,也入千叶学校学习产科。

  声洞襟怀磊落,肝胆照人,处世接物,极富热情。他一面在千叶学医,用功甚勤,对病理学钻研尤精;一面从事秘密革命活动,并且屡屡托词向学校请假,回国联络党人,秘密运送军火,往返奔波,非常辛劳。我到日不久,他为了便于进行革命工作,便介绍我加入同盟会,这时我才知道他17岁东渡日本后,同盟会一成立他就参加了。他常常把国内政局和世界形势以及革命救国的道理讲给我听,并且说,我们的小家庭虽然很美满,但是有国才能有家,我们不起来救国,中国就有亡国的危险。我从小因为父母非常钟爱,娇生惯养,根本不懂得世事的艰难,对国家大事更是茫无所知。结婚后,在声洞朝夕熏陶之下,我才明白了许多事情和一些革命道理,旧有的闺阁习气也逐渐改掉了。

  我们的小家庭生活,的确过得十分美满。声洞待我真是体贴入微,爱护备至,即使一些日常生活琐事,也替我照料得很周到。当我们的儿子贤旭出生的时候,他守在我的身边整整三天三夜,寸步不离,好像是要替我分担一份分娩的痛苦似的。贤旭出世以后,声洞非常珍爱。有了孩子,我们的小家庭生活更温暖、更幸福了。可是,尽管如此,声洞却总是对我流露出一种歉然的心情,往往无缘无故地说出“真对不起你”这样的话来。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,后来才懂得,这是因为他已经抱定献身革命的决心,随时有丢下我和孩子、牺牲性命的危险,但是又不便对我明说,所以才有这种心情流露出来。但是,我当时陶醉在我们温暖、欢乐的小家庭生活之中,充满了幸福之感,怎么能够觉察到他内心深处的这种隐衷呢!

  1911年年初,我听声洞说,革命党人原定八月间在广州起义,因事机不密,被清朝政府侦知,不得不提前举行。农历正月间,留日同志陆续回国准备发难,留声洞一人在东京主持一切。二月中旬某天(十六七),声洞接到国内党人来电,即去东京,次日回来,告诉我说,起义即将发动,因军火不足,须立即密运一批回国接济。

  我听说,非常难过,便对他说:“你上有父母,下有妻子,现在我又有孕在身,你走后我在日举目无亲,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,叫我怎么办呢?”声洞以十分乐观的口吻安慰我说:“中山先生奔走革命10多年了,还不是安然无恙,难道我一去就会牺牲性命?”他还很有信心地告诉我,两周以内一定回来。尽管他如此安慰我,我还是放心不下,但又碍于革命大义,不便拦阻,只得同意他去。声洞临行前夜,预先写好了十几封家信,叫我在他走后陆续填上日期寄回,以使家中安心,免生疑虑。他走的那天是二月十八日,恰逢贤旭满周岁,我们还到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照片。这张照片是我们两年多的美满幸福生活的一件最珍贵的纪念物,我一直保存到现在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▲方声洞夫妇及其周岁儿子

  声洞走后,我只身留在千叶,处境孤寂,心头悬悬,寝食不安。夜深时听得街头醉汉狂啸,声音凄厉,更使我胆战心惊。“三二九”以后,日本报载广州起义失败消息,并说死难者多数是华侨和留日学生。我见报,既疑心声洞殉难,又觉得他如此活力充盈,不敢相信他会死去,内心焦虑,彷徨无助。几天后,君英姐来日接我回国。我问她,声洞现在何处。她说,起义失败后,声洞已去南洋暂避,一时不能回来,说时神色泰然,一如平日。我旋又接到广州四月初一寄来一信,宛然声洞笔迹,内容大体如君英所说。我虽不敢遽断以为假,但未见到声洞,疑虑终难消释。在无可奈何之中,我只得携着贤旭随君英回国。

  我于端午节到汉。方、王两家家人见我回来,都强作欢颜相迎,但神情之间总觉异于往昔。我因娩期将临,住母家待产。家人对我守护甚严,既不让我看报,三妹芝青且日夜同我做伴,以防我探知声洞死耗,致生短见。我日日夜夜盼声洞消息,往往在睡梦中仿佛听得打门声,便猛然惊醒,蹶起探看,以为是他回来了。以声洞和我情感之笃,即使他在天涯海角,也绝不会不设法给我片言只字。我料想声洞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,日夜苦苦思念,竟至昏厥。医生警告我说,长此下去,腹中胎儿将难保全。我转念声洞如果已牺牲,则应替他多留下一块血肉。因此,我乃竭力克制,强作镇定,静待分娩。七月间,我产一女。产期中我回想当初贤旭出世时声洞伴我三昼夜的种种情景,更觉伤心万分,我母亲也不知陪我流了多少眼泪。

  八月十二日满月,我把两家长辈都请来,恳求他们说,现在我已替声洞多留了一个后代,声洞是生是死,请明白告诉我;如果他确已殉难,我不论如何艰难困苦,一定要活下去,把子女抚养成人。我刚说完,满屋子的两家男女老少都一齐放声痛哭,我也顿时昏了过去。

  八月十九日,武昌起义后,某晚,革命同志通知我说,今晚危险,令我立即离家暂避。我携抱两孩匆匆离家,到日租界堂姊家避难。入夜,全市大火,我家房屋全部被焚,我手头所存声洞信函遗物都成灰烬,所幸声洞遗嘱因我珍重保存,刻不离身,得免浩劫。

  三四日后,大哥景岐来汉,将我送往上海,与哥嫂合住。民国元年,黄花岗烈士墓修竣,三月二十九日举行周年悼祭,我携贤旭由上海赶往广州参加。是日,我乘轿前往,到达声洞墓旁,只见黄土一抷,鲜花环绕,顿觉心如刀割,悲恸万分。我被人搀扶下轿,即扑倒墓旁,昏厥不省人事。贤旭时方两岁,倚在我身边哀哀号哭。在场来宾见我母子如此情状,也都落泪不止。

  1914 年,我来北京入慈惠产科学校继续学完产科,在首善医院担任产科主任。声洞生前常对我说起,我国贫苦妇女死于生育的很多,将来学成回国,可自办医院,专为贫苦产妇服务。1928年,我因弱弟病故,老母乏人照料,即在家自行开业。

  为了实现声洞遗志,我一面施医施药,悉心为贫苦产妇接生;一面以行医所得,积资筹建医院,以纪念声洞。房屋建成后,无力购置器械设备,曾要求国民党当局补助,岂知竟被置之不理。国民党对待革命先烈如此淡漠无情,真使我心冷。国民党政府南京博物馆曾屡次向我索取声洞遗嘱,我因对国民党已失去信任,始终未交出。

  新中国成立以后,人民政府对我关怀备至,照顾甚周,使我的晚年生活十分愉快幸福。我时常想到,倘声洞在世,亲眼看见祖国今天的繁荣强盛,他定会觉得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当初所抱的革命理想,至于共产主义社会无限美好的前途,则更是他原来梦想所不及的了。

  选自《“三亲”文库》编纂工作委员会编《辛亥革命》卷第二辑,中国文史出版社2022年3月版,图片来自网络。

  作者王颖,方声洞烈士之妻,曾任北京首善医院产科主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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